在中华民族浩瀚的汉语词汇里面,有许多词语现在已经根本用不上了,间或想起他们,也是在各种纪实文献或回忆录里,比如:生产队、红五类、阶级斗争、文攻武斗……在那段特殊的年代里,我们有着十分辛酸的回忆,拥有这样的经历,才使我人生阅历变得丰富而凝重。
前几年回家探亲,常去父亲的坟地静坐,一呆便是半响,总会产生一种难以自制的冲动,唤醒沉眠在地下的父亲,围坐在他生前最爱用的火炉边,温一壶故乡自酿的高粱酒,让酒味就着锅里翻滚的腊肉味满屋飘香,父子对饮着娓娓笑谈一些令人难忘的乡间旧事,其中一定少不了的,是我童年跟随父亲如何做贼的话题。
那年月,阶级斗争天天讲,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全国人民都急需解决的问题是如何避免饿肚子,该整的整了,该斗的斗了,生产队的收成就是上不去,分到各户手里的粮食少的可怜,粮食少,秸秆更少,一到冬天,便没有柴火烧,又冷又饿的日子实在难熬,面临生存的欲望,面临断炊的危险,面对一群嗷嗷待哺正在长身体的儿女,时为人民教师的父亲也束手无策,如果要想活下来,只有一条路,将手伸向唯一的大户,那就是集体,生产队。
既然连命都顾不上,还顾得上廉耻么?跟随父亲做贼的次数最多,最为害怕的一次便是去集体山里锯树枝,我是家中的长子,有义务有责任替家里分担忧愁,缺柴禾时,选一夜深人静之晚,做好有些下弦月,月色朦胧,带上锯子,钻进集体林子,父亲伐锯,我望风,干净利索地将树放倒,剥皮去桠,扛回屋,连夜锯节,砍成小块,拌上草木灰或掩埋于灰堆里,一连数天的柴禾就不用发愁了,每逢此时,父亲棉衣会被汗水浸湿,身上冒着热气,但脸上会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锯树子,不仅要手脚麻利,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有风吹草动要赶紧停下来,潜伏住,收敛声息,等到风平浪静再匆匆行动,就这样战战兢兢,冒险而刺激。到了现在,粮食增产,农民增收,秸秆柴禾堆积如山,还会再去干那些勾当?
玉米熟了,胜场队会派人守夜,山坡峡谷,深沟旷野,各户男劳力会轮流守护,遇上父亲值夜,他往往会带上我,扛一躺椅,提一柄二胡,凉风习习,斜躺再父亲身边,听他拉几曲民间小调,很快就进入梦乡到了下半夜月也落了,肚也饿了,父亲唤醒我,找一偏僻之地,寻几根枯枝柴禾将玉米棒连皮烧烤,未及烤熟早已香气四溢,好一顿美餐。
遇到星期天,不用上学,那便是我的天下,我的地盘。早上起了一个大早,带上狗粪撮箕,佯装去捡狗粪,趁着初冬早雾,或朦胧暮色,去生产队未挖的红苕地里,判定没人注意,或生产队长,党员干部们未来得及起床,窜入地中,挖上几锄,再每窝红苕里取一直两根大的,再用泥土推回原位,这样红苕也到了手,苕藤还不会死,这样提心吊胆赶上几次,撮箕就满了,赶紧溜出来,毕竟做贼心虚,怕被人抓住把柄,所以溜到没有人的地方用锄头将红苕挖成半截或小块,再在上面撒些泥土,弄得脏乎乎的,假装像挖过的地理捡来的,这样一撮箕红苕,够全家吃上好几天。
早春三月,青黄不接,春荒最为人恼,中午放学回家,故意绕道山坡,躺在半人高的胡豆地里剥嫩胡豆,可怜这些刚刚灌浆的胡豆们,便赤身裸体地躺进了我的书包,选几颗最大的青豆放入口中生吃,有一股浓郁的清香味,嫩绿的豆浆还会顺着嘴角流出来。倘若偷豆子怕露出蛛丝马迹,那么就去摘豌豆尖,嫩而肥的豆类,味道十分鲜美,如果烧汤时顺带放一丁点猪油,那可是当时最为名贵的佳肴。
做贼之举,有单独行动,也有大伙一起做。剥花生种时偷吃花生种便是大家共同做贼之列。那时冬末春初,孩子们正放寒假,生产队便集中妇女到保管室剥花生,以备落种,那时的花生,可以说时十分金贵,谁都想趁生产队长或保管员不注意时偷偷地吃上几颗,队长也会料到人们会偷吃,所以对这种行为处罚极严,至少野要扣去当日的公分。但群众的智慧时无穷的,几十个人坐在一起,生产队长哪会顾及得到每一个人呢?他顾此失彼,便有趁不注意时飞快地丢几颗花生进嘴里,飞快地嚼着,飞快地下咽,因为人家都这样做,也就很少说话,怕张嘴说话时花生的残渣白浆会顺着嘴角流出来,丢脸不说还会当众挨批!当然也有伺机“协调作案”的,比如安排人手去引开生产队长的视线,请他抽袋水烟,或故意查看工分簿顺手塞几颗入口袋,入袖筒,入帽沿,手脚之快,无以伦比。
母亲也会安排去剥花生种,她心痛我,想法设法搞点花生让我吃,她故意将未剥的花生混进花生壳里,那神态,东张西望、神情惶惶,一旦队长不注意,她会假装不小心掉几粒花生在空壳里面,但不能多扔,一旦多了就有故意扔掉之嫌,然后趁去倒花生壳时候,用眼神暗示我,我读懂母亲的心机,心领神会,泡去花生壳里翻上一遍,悄悄地捡走,当然我捡走的花生就不算做贼了,我是正大光明地捡无意之中丢下的花生米,难道还是贼么?晚上收工回去,细心的母亲还会核对数量,假如她丢下十颗而我只捡到九颗,她会惋惜很久,唉!还有一颗没找到,可惜!可惜!
生产队播种花生,那么丢种子这个任务就十分艰巨。生产队长往往会派上我的姑婆去,因为我姑婆已七十多岁,牙已掉光,不会偷吃,所以队长十分信任她!然后我姑婆往往会辜负领导对她的信任,亲情会胜过革命性,她老人家最疼爱我的,每逢她播忠字,她会戴一顶旧草帽,用于遮挡视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花生放进口袋,那时女人们都穿那种满襟衣服,就像现在电视剧里格格们穿的那种,扣子系在腋下,只不过是土编布缝制,这种衣服有一暗兜在腋下,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暗兜里便装满了花生米。
割莎草,几乎是我们那个年代暑假期间的必修课,那时想挣点书学费或搞点零用钱买水果糖,那么方法就只有两种,要么爬上树梢捡蝉壳卖给中药铺,要么去山坡上割莎草晒干卖给采购站(用于造纸)。爬树么,我天生愚钝,爬补上树,况且蝉壳轻得姚明,价格也贱,所以只得去割莎草。烈日盛夏,中午时分,准备镰刀背篓,翻山越岭,潜入邻村地界,确认没人巡逻,然后一阵猛割,行动敏捷,手脚利索,割满一背篓,然后仓惶而逃,待到回家清点战利品时,却引来邻居一顿讥笑!原来我辩不清莎草于长得像莎草得另一种植物莎包筋,我将莎包筋割了一大筐,而真正莎草没有几根。
后来我便有了经验,我去做贼时会带上我得大妹,她时莎草得高手,我们分工合作,由我负责把风看人,大妹负责割草,但这样也冒风险,一但被人逮到,会收掉背篓和镰刀的。有时也会有人来追,没遇此刻,我和大妹飞也似地逃到我们村的地盘,我小小年纪嘴还犟,只要站在我们村的边界里,我还会耀武扬威趾高气昂地追来人说风来风凉话:“老子就是在咱村割的,你们有本事在咱们村地盘上来抓,看你龟儿把老子的球给咬了……!”来人会气得吐血。每每一个暑假过去,我和大妹会被毒辣辣得太阳晒得跟非洲黑人差不多!
记下这些不会再出现得事儿,心理有许多感慨!这就是我辛酸的童年当时确实属情非所愿,情况所逼,中国人讲究“礼义廉耻”,当你的生命受到生存威胁时还会将“礼仪”讲“廉耻”吗?现在的小字辈,我们的后代们,成天吃不完的各种五颜六色的糖,各种千奇百怪的果,巧克力、饼干、哇哈哈、健力宝、牛肉干、麻辣豆,连白米白面不屑一顾,面对鸡鸭鱼肉都没有味口,谁还会在意那些烤玉米、烂红苕、胡豆、花生米?面对大把的零花钱,有谁还会让子女顶着烈日去割莎草换钱?给现在的小孩讲以前的故事,他们会以为你信口开河,不禁嗤之以鼻!
生活好了,丰衣足食了,我仍然会怀念过去的艰难苦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