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不知填了多少表格,有招工的、政审的、有考核的、有调查的,几乎无一例外都有一栏叫做职业,而我的职业与身份,便是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每逢于此,我都会工工整整地填上粮农两字,毫不忌讳,概不隐瞒大声地说出来,我就是中国所拥有的八亿分之一的农民,且是祖传,是世袭祖宗八代,没有加官进爵,没有封侯称相,所传家的便是皇王土(PS:这里可能是士)圣贤书勤耕勤读。我这一生也无处不充满农民本色,朴实厚道,宽容谦恭,生活起居,言行举止,无不以农民标准来约束自己。
打工数载,进了城市,见了世面,洗掉泥腿上了田,有许多身边的工友和同事,他们骨髓里面正在改变,不承认自己是农民,瞧不起农民,甚至羞于谈及从事务农的父母,更是对那些比自己职业低贱的外来务工农民,轻视谩骂,唾弃,甚至拳脚相向……尽管他们脚趾甲的污泥还没有洗干净,尽管他们身上还残留着粪水的味道……。
我所在的公司,千余人,更有许多八十年代的新人类,他们着奇装异服,染各色头发,戴古怪首饰,讲网络语言。但他们骂一个人愚蠢或不可救药,头脑僵化,呆板古套,行为节俭等等便称之为“农民”,我深感痛心疾首。本人刚过而立,务农十载,深知作为农民的辛酸与苦寒,深知世态之炎凉与残酷,对于生存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我最为同情,并对之怀有深深的敬意。
我们公司门外便是一条马路,马路对面便是一排小店,每天行人车流,络绎不绝。每天下午五点多钟。我都会发现一对拾破烂的夫妇,准时会在小店外歇息,给我深深的感触。听口音,他们来自河南或安徽。看样子,约莫都是六十多岁,头发均已花白,背也有些佝偻,身上的皮肤早已晒成古铜色,老头长期穿一件废品收购站法的黄背心,早已有些发黑,还带些油腻,脚穿的是那种两元一双的塑料水靴,吃力地瞪着一架旧三轮车。老太婆穿得稍微有些整洁,但看摸样有些痴呆,常常坐在三轮车上,面带微笑,一言不发,很少见她下车,她总是目不转睛得看着她丈夫蹬车,可能患有痴呆症已有好些年了!但他们仍像当年那样和睦与恩爱。
他们或许住在河边那排简易的油毛毡窝棚,每天清晨不知什么时候出发,到了下午五点左右便回来了,劳作一天,车上或多或少有些纸皮、塑料、橡胶袋、最多的还是矿泉水瓶。到了小店,雷打不动地要歇息。老太照例不会下车,老头把车一停,顾不得用衣衫擦把汗,便解下车头挂着的一个大的矿泉水瓶———里面装的可能是昨夜的凉开水,递给老太,然后转身去小店买一块五毛钱得面包,让老太吃。那老太也不推让,可能一天下来还没吃东西,埋头便啃,老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显得那样和谐与温馨,显得那样宁静与从容。
我时常在保安室里看到这一幕,的的确确会让我感动,他们很有些像我老家隔壁得二爷与二婆。或许他们收成不好?或许他们儿女不孝?或许他们为生活所迫?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儿女?总之这些都不得而知。每当有矿泉水易拉罐瓶,我都会收集起来,亲自送到它们车上,而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叭”的一声将空瓶扔在街中心,然后大声招呼:“喂,老头,快过来捡瓶子……”。
有人笑我傻,我说,我也会老,我也是农民。
我所租住的房子,是本地人修好后专门请一对外籍(PS:这里应该指外地)来替他看守,这对夫妇与我是邻县,蓬溪的,男得在搞装修,女的负责看房和搞卫生,另有个十来岁小孩在本地读书。夫妇俩为人热情,待人诚恳,我与他们常拉家常,得知他们在家种地不划算,一年劳作也没什么收入,于是双双到广东来打工。男的一大早送完垃圾还忙着上班,晚上收工回来还要在小巷里摆摊卖烧烤,谁家住户需要接线、补漏、维修之事,叫上一声,保证搞掂。女的在底楼摆上一小摊,卖些香烟瓜子、啤酒饼干之类的,人缘好,于是生意也好!
每次有客人来访,需买酒,我都会到她的小摊买,尽管出租屋对面就是商场,有时会给她打电话,她会直接送到我房间来,偶尔遇到有些物品比外面小店贵,老婆就会叫我多走几步路去外面商场买,我不肯,我争辩说都是老乡,要照顾生意嘛,其实我骨子里清楚,咱们都是农民,农民挣钱不容易呀!
在我出租屋外围一带,住了不少公司职员,其中还有好些文员,这些成天在办公司空调笼罩之中生存,成天呆在电脑前吃着冰淇淋喝着小可乐的尊贵小姐们,她们自认很是高雅,白领兼前卫,新潮的服装,细跟的皮鞋,优雅的体姿,休闲的步伐、不由尽显婀娜多姿。有一段时间,回出租屋的路旁搞建筑,一大群建筑农民工加班加点,幸苦劳作,挥汗如雨。每当这些高贵的文员们下班之时,也正是这些民工午饭之时,只见他们三三两两围成一团,赤裸着上身,端着斗大的碗,地上放一塑料盆,盆里煮的肥猪肉炖白菜,在广东,只有这种剔去精肉的肥猪肉要便宜一点,菜里根本没有其它作料,白亚亚(PS:压)的。那些高贵文员们每当看到这种吃相和这种肥肉被大口咀嚼,她们都会统一般紧锁眉头,撅着嘴,斯文点的会捂住嘴三步并着两步跑过去,泼辣点的干脆做恶心呕吐状,更有当面朝地上吐唾沫之流,在她们眼里,蹲在地上吃饭的,不是建筑工人,而是犯人,是人渣,是垃圾……。
有两天,巷子转角处有一个青民工在用切割机切钢筋,切割时溅出的火花有时会射有丈把远,那小伙显然是新手,戴着安全帽和手套,一脸娃娃相,显得很拘谨。每当看到行人路过便停了下来,让行人走远了才开机,那些高贵文员们,每逢于此,总是一副鄙视的眼神,或夸张地发出一两声尖叫,看到火花宛若在看到外星不明飞行物那样恐惧,然后用手提着裙摆,踮着脚尖,蹑手蹑脚走过,嘴里还不停地有责备之词,这个时候,那个小伙子就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愧疚地低下头,一言不吭,也不争辩,只等人群走完又才重新作业。
我想起九三年我在平屋也搞过建筑,那年我不到二十岁,为生活所迫,随表哥们去平屋修电站。一身汗一身泥,上百人住一个大窝棚,各种汗臭味交织在一起,三块石头垒口大锅,收工回来一人端一斗碗蹲在路边就吃了,安装钢管时我还差点被钢管砸伤,往事历历在目,伤疤隐隐作痛,谁敢忘记过去艰难苦处?
现在那些妄自菲薄,目无历史,眼光短浅的小字辈,他们生活在改革开放年代,没受过苦,没饿过饭,没穿过补丁衣服,没经历过煤油灯年代,他们生活在虚幻的空间,过着新新人类的生活,不知父辈们种粮的艰辛,不知父辈们田间劳作的清苦,他们早已忘记传统,忘了根本,早已视农民如草芥、粪土、奴隶,早已瞧不起农民了。
每有闲暇之余,我会想起家乡是否该抛粮下种了,是否该耕田打耙了,是否是小麦的收割之季,是否是稻谷成熟之节,每有夜深人静,我会思念家乡蛙叫蝉鸣,我会思念家乡的泥土飘香,我会思念家乡的瓜菜半车粮,我也会背背家乡农时节气:清明、谷雨、立夏、小满……霜降……小雪……。
面对耕躬垄亩的父老乡亲,我充满敬意,我们每吃的一碗米饭都浸透着你们操劳的汗水,面对狭隘无知的小青年,我充满忧虑,我多希望我们的未来尊重劳动,尊重农民。
家父健在时,经常教导我做人要厚道,不要忘本。我的根在家乡偏远的农村,我的本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是农民,我也很敬重像我父亲那样勤劳善良朴实忠厚的辛勤农民。
别惹我,我是农民,别欺我,我是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