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屋后,有一个不大的园子。说它不大,是因为左邻本家二爷,右接谌家木匠。将我家后园加载中间,难得伸展。园子里在栽满了芦竹。不知为啥原因。我们家乡都叫这种芦竹为芦毛竹。可能兼有茅草之韧性和竹子之挺拔而故。
这种芦竹,贱得很。随便砍一截,随手找个松软的土壤一插。便可生根发芽,幼时随家父用这种芦竹去菜园地搭架。豇豆黄瓜等死去不少,独这种剥皮的芦竹还长的茂盛。可见其生命力有多坚强。园子下面有一装红苕的地窖,此窖的周围长满了各种蔓藤。园子的两边,长有两棵树,一棵是柏树,另一棵也是柏树。从园子左边走到右边,一共三十部。从园子右边走回左边,也是三十步。
园子虽小,可是给我童年带来无限乐趣。
这里没有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角树。也没有碧绿的菜畦,紫红的桑葚,更没有莲房一般的水莲,何首乌臃肿的根和像珊瑚珠样的覆盆子。但蜈蚣和斑螯是有的,有时也会遇见油蛤和蟋蟀(我们叫它蚱蚂鸡),也会有轻捷的麻雀和周身漆黑的乌鸦和留有花尾巴的喜鹊。从芦竹间直窜向云霄。
虽然没有鲁迅先生幼年所玩耍的百草园那样有趣和有名。但那时确实是我的乐园。况且鲁迅是名人,园随人增辉,而我的芦竹园,只有默默无闻地躺在老家的屋后。待我有“迅哥儿”那样的知名度。恐怕也会有诸如朝圣者追星者之流前来观光吧。
园的上方是晒坝,情势堆砌成,白日里晒谷物,到了夏夜。那便是乘凉的天堂。用一簸箕往地上一躺,母亲的蒲叶扇和父亲的叶子烟以及姑婆的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便伴随我整个夏天。园的两边分别栽有两棵柏树,垒得滚圆(此处滚圆为方言,表示很圆)的草垛下面。一只母鸡正带着一群鸡仔觅食。树的下面便是一眼古井。井很深,水很凉,得用丈余长得绳子系着吊桶下去打水。井得旁边,便是家父自砌得石水缸,里面装满了水,还养着几尾从河里钓来的鲫鱼。水缸下面的一条水管将井水引自灶台边,这便是最早的自来水设备。
最引人入胜的,便是那一簇簇盛茂的芦竹,枝繁叶茂、高大挺拔、四季常青、翠绿欲滴。芦竹之间,结有无数蜘蛛网。那懒惰的八脚虫,便在哪里坐以待食,间或有几只蜻蜓苍蝇飞过,一旦被网住,几番挣扎,终不能逃脱,乖乖地俯首就擒。芦竹枝干上,往往会发现笋子虫,这家伙长着细细的坚硬的嘴,有人靠近也不逃生,憨憨地等孩子们捉住穿在铁丝上烤来吃。倘若是夏天,便有那鸣蝉躲在叶间拼命地唱。另有一种绿色的不知名的甲壳虫,我们叫绿儿秋(PS:原文字此处为左右结构,左边一个虫右边一个秋)。用绳子缠住它的腿,它会围着你四周飞舞,我们叫它“绿儿秋推磨”。倘若是雨后,便会从竹间窜出几只癞蛤蟆,瞪着眼鼓着肚,披着长满疮疤的皮肤,四下乱跳。而傍竹而长的蘑菇和附在青石上的藓苔(我们叫它地母)均可以吃,味道好极了。
母亲是不轻易让我们钻芦竹笼的,一来怕砍掉的芦竹斜桩刺伤我们,二来竹林里有蛇。我暗自笑我母亲迂腐和多疑,他竟然不知道他儿子是如何的天资聪颖,竹桩和蛇岂能伤得了我?等父母均出工,我便找来砍刀,砍一截笔直的芦竹,去枝剥皮,用木板砍成得枪头插入顶尖,再用染过红墨水的麻绳做成枪缨,这样一支威武的红缨枪便大功告成。或是找一截较短得芦竹,打通关节,里面盛满水,用布有机关的活塞向前一推,一股水柱顺膛而出。因为拥有武器,所以我有些天不怕地不怕。隔壁谌家木匠的几个狗崽子,竟然不知天高地厚敢上门向我挑战。说在竹园内打仗,待一方隐藏好,另一方前去搜捕。结果常常被我用水枪搞的灰头土脸。或是用红缨枪戳烂屁股。双方父母因此也怄过气,我也挨了不少打,但是过不了多久,狗崽子们与我重归于好,于是战斗又继续打响。倘若下过雪,那芦竹园简直便成了我的天下,用自制弹弓射那些冻得有些哆嗦的麻雀,用竹筛做些机关撒上稻谷引诱那些饿得发慌得斑鸠,或是将别人骗至竹下然后猛敲竹竿让竹叶上的积雪掉入别人的衣领,或是扫一堆积雪堆上一个扛着竹耙的猪八戒……。
假如玩饿了,别着急,有东西吃。搬开地窖口的柴捆,钻入地窖,里面有一大堆红苕。我们早已有了经验,红苕这东西是红得粉,白的甜,选那些大而干净的红苕,洗泥,去皮。就着井水生啃。然后将薯皮用泥土埋起来,不露痕迹。倘若觉得红苕还不过瘾,那就的派人去侦察外婆家有没有东西可以偷来吃,瞎眼的外婆离我家只隔一条土边,而舅舅们早已下地干活,外婆便成天莫日地守在院坝里。拿了东西再原路退回,若是不小心弄出声响,外婆也以为是鸡猪猫狗,用响篙(我们这里一种赶牲畜的竹器)吆喝几声,我们息声敛气忍住笑,回到芦竹园,躲在地窖里,再来分配我们的战利品。
芦竹园也有我不敢去的时候,那就是晚上。先前听姑婆说,芦竹园早先有一古墓,因年代久远又没有人来祭奠,于是荒弃后做了园子,传说那古墓是有鬼,据说有人亲眼看到鬼火。这不禁让我毛骨悚然、冷汗直冒。更离谱的是说我父母结婚第二天回门的晚上,母亲听到园子里有鹅叫,其实那时家中是没有养鹅的,后来母亲便不省人事。消息灵通的人士和德高望重之辈及神通广大之流,云集我家,说是母亲撞了邪,是鬼上身,说什么要花钱消灾烧香还愿,退了煞,才得安宁。这只是传说,我也从来没有向母亲求证,但是晚间我还是很少去芦竹园,怕得是竹林里突然传来几声鹅叫,会将我吓过半死。以至于后来母亲叫我晚间去屋后抱柴禾,我都会叫上弟妹们为我撑盏煤油灯,为的是壮胆。另一个原因我是怕竹林间窜出菜花蛇来。这种蛇最爱在晚间前吃鸡窝里的鸡蛋。一段时间,鸡窝里的蛋就被这位不速之客前去吃掉。蛇吃完蛋后,会在树干上猛缠,将肚里的鸡蛋缠破以利消化。父亲听了隔壁二爷的主意,在鸡窝里放了相仿的白卵石,结果那贪心的家伙被活活撑死了,真实活该。到了以后念了书,我才知道始上本来没有鬼神的,多半是自己吓自己,我也从来没有遇到什么鬼火,也没有听到竹林间传来的鹅叫。现在想起当年幼小的心灵曾饱经多少恐惧,甚感遗憾的是,再也没见有蛇来吃鸡蛋了,这可能源于那条贪吃的蛇祖,已告诫它们的儿子儿孙,千万别贪得无厌,否则后果自负。
终于要上学了,除了放假,很少有闲暇功夫去钻院子,让芦竹自生长吧!让绿儿秋自生自灭吧!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原先那钻芦竹林打水枪偷吃红苕的幼童,早已为人夫为人父,岁月流逝但童心未泯,前年回家探亲,亲临芦竹园,这里早也蔓藤横生,杂草丛立,芦竹也多年没人砍伐,动摇西坠,杂乱无章。也无先前的灵气,唯一让人感生畏之息地是那眼古井,泉之清,水长流,源源不断,周而复始。
猛然间,我想起了我们下一代,她们成天呆在温箱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小灌输的是与我们格格不入的东西,她们可曾分辨得出知了与蟋蟀?她们可曾看见过绿儿秋推磨与菜花蛇偷蛋?她们可曾自制水枪或用弹弓射鸟?她们可曾会扎鸟笼或深夜独自听鸣虫那天籁般得声音?
芦竹园,我的天堂,我得梦想,我的大自然。
别了,我的芦竹园,别了,我的天真同年。
二〇〇四年十月十四凌晨